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活在空間裡的人 存在人間裡的鈍

《「我地.人地」-- 文藝復興2014 夏令營》第八組創作後記
撰文:阿三(第八組導師)

  上回進夏令營,是文學營《字在山水》。當年三天兩夜,跟大專生、中學生共同書寫自然文學,如進仙境又頃刻重回人間,相處點滴至今仍記憶猶新。當時我笑稱,在八鄉鄉郊嘉道理中心的「禁室培育」的確令所有人心無旁鶩,專於文藝,集中思考創作,彼此關係也迅速建立。那就是夏令營的魔力。

  去年因工作關係,我無法參與首屆文藝復興夏令營。今年於「我地」主題上加入「人地」概念再辦,我撥開工作終於有幸參與。夏令營總教人期待,但對我來說,焦慮多於興奮。文學或繪畫創作很多時是孤軍作戰,與人溝通與輕度合作不是沒有,但私人空間與獨享時間十分重要。因而,我老是覺得集體生活是場干擾個人節奏的災難。同時,講座、工作坊與活動一項接一項不能避免,從早到晚長時間操勞,及約定俗成熬夜聊天嬉鬧或Jamming,統統困擾我。我是個不能熬夜的人,一早跟組員說明。經歷《字在山水》訓練,今回我多了點心理準備,可是六日五夜的時間比我到外地旅行還長。多得組員體諒,我基本仍能保持每晚十二時前睡覺的習慣,凌晨時份種種事情與躁動,均與我無關。

  《我地.人地》參與者不少人已有一定創作歷練,不是《字在山水》的中學生及大專生。我身為導師,責任不在於施教,而在於啟發與引導。參與者分影像、文字、音樂及視覺藝術四個類別,分組則以打散類別成員為原則,八人一組,四類別均有。記得文藝復興聯絡我時,開宗明義希望我給夏令營帶來多點視覺藝術元素。夏令營免不了總結大匯演,可是,一直從事繪畫與文學創作的我,說到底不能說熟悉舞台操作。所以,思前想後,以退為進把大匯演一事暫時放下。而我首天就給組員一個規定:「一天做一件創作」做好才想別的。

  「我」、「人」、「地」、「我地」及「人地」是夏令營主題。嘉道理中心環境優美令人心曠神怡,對城市人來說是另類創作氛圍;因而,我外加「空間」(營地)這個主題。八位組員來自中、港、台,全都主動、聰敏、年輕、腦筋靈活又能言善辯,三兩下已把主題概念推展至不得不落手創作的地步。概念是抽象的,感覺是難以傳達的,如何通過不同物料具體而踏實地變成視覺物象,並與營地環境結合?那倒得深思熟慮。入營之前,得組長Joanne發動,大家已在電郵自我介紹,並討論準備物料一事。(而零食,當是另一討論重點。)他們準備東西其實是沒有方向的,如宣紙、布、毛筆、墨、身體彩繪、針線或小掛燈,所以我也準備了一些可塑性較高又容易處理的簡單物料,如粉筆及棉繩。地景藝術(Land Art)的本質以自然為先,人工為後,環保意識又重。所以,我又給他們兩項創作原則:不破壞原來環境,及離營時能還原本來狀態。離營前,另一導師黃靖問及組員有否視覺藝術創作經驗,他們八人裡只有兩人曾做過類似創作,而Rapper組員Simon及文字組的True說「沒有」的反應最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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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事後回顧創作日程,扣除大會安排的研習班、大講堂等活動後,概括如下:
  第一天黃昏:膽粗粗試行《空間與界限》
  第二天下午:夏令營主題各自釐定、口頭表達與討論
        各自做一件小試驗,研發物料可能及與空間關係
        討論各人試驗,選出可擴展成作品的方案
        完成《延伸的線》及《人》
  第三天黃昏:完成《我地.人地》
  第四天下午:完成《樹影》及《距離》
        書寫Artist Statement
        拍攝短片、構思匯演
  第五天下午:剪片及綵排,準備匯演及《穢話無語》表演
  第五天午夜:慶功及檢討

各件作品試驗,全基於第二天的討論,及各人運用物料的方法;而作品相片紀錄,也全交給組員負責。創作與展示本是過程,當作品放於人前,我們才能看清楚原初的想法有否達至預定的效果;而作品放久了,我們的思考才更踏實,才能沉澱,才能發現下一步如何走。我的責任,主要是導航和提供意見,及肯定他們的選擇。畢竟,「老鬼」甚麼霎眼花招都見過。我常警戒他們,太容易想到順理成章的表達形式,往往更容易被遺忘,留不住回憶。或者,我常冷眼旁觀指指點點,暗中左右他們最終做出來的作品。「文字之夜」劉芷韻與周漢輝的詩,亦肯定影響他們書寫每件作品Artist statement的風格。事後回顧,作品傾向含蓄、內斂、安靜、節約而抽象,平平白白放出來等待人家發現,絕不是畫公仔畫出腸的表面。看過大匯演各組精彩的表演後,我們更清楚自己作品的不同。True離營前跟我說:「前以做作品都比較外露,今次做的很靜,淡淡的,不過感覺也挺好。」他們,彷彿找到了另一種表達方法。

  夏令營過了兩、三天,我們在營地不斷外加東西,又不時在戶外身水身汗勞動。別的組員遇見時已說:「只有你們才會做這些。」不過,有幸有不幸,到底其他人知否我們實際做些甚麼,又有沒有體察到作品背後的想法?因人而異,也因作品而異。到大匯演當晚,我們排在第八組出場。觀眾已習慣「舞台」的表達與接收形式,而我們事前並沒有仔細考慮這點。我們把作品圖片播放,期待大家靜靜觀看,又嘗試讓投映於熒幕文字與口述文字交織意義。可是,其實有多少人發現要仔細閱讀,及準備聆聽?我們說不上來。這樣的「觀看」是否「表演」的一種,我們更說不上來。誠然,作品在戶外自我圓滿,而它們與大家共同生活了幾天,甚至成為部分組員拍攝的背景,其意義慢慢生成,毋須任何附加說明。把視覺藝術作品放進舞台肯定是再創造的過程,亦是個難關。投映的圖象是圖象而非作品,原來的感覺與意義變成印象,因而,組員才安排播放次序、文字回應、投映文字與口述文字的交織等「表演」效果。本紀錄畢竟是後設的,也想把我組想法好好紀錄。如果不是影象與文字觀看與聆聽,我們可以怎樣「表演」呢?

我地活在他方.人地活在想像

  首三件作品《空間與界限》、《延伸的線》及《樹影》跟空間的關係較大,而之後四件《我地.人地》、《距離》、《人》及《穢話無語》則以人為本。以下紀錄包括概念闡釋、創作過程考量、各組員分頭書寫的文字(written statement),及大匯演時口述的文字內容(verbal statement)。

作品一《空間與界限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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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營首天,大家各不認識。當我提出「空間」的想法,Winnie看到由Edward帶來的三塊大布,就立即想到在晚飯時間出空間。空間確實存在,避無可避,組與組、組員與組員、組員與導師、導師與導師之間的界限清楚劃分。我們用布,霸佔虛的空間,凸顯界限的存在。空間劃分方式改變了,人與人的關係也有微妙的變化。有人說,當習慣給布圍住後,私人空間彷彿建立起來。然而,初次實戰,我們自己也得適應陌生的環境,陌生的目光。界線劃分我不能說很成功,但我們把若干組別圍起來,問道:「你跟我的距離有多遠?」讓人不得不去回應。然後,我們嘗試進入布的範圍,坐下跟他們吃飯聊天。把第一組圍起來後,其他人大概知道行動的原貌,我們再圍別的組別,已沒有原來的效果。行動結束,有組員建議我們用布「自圍」,分享經驗檢討做法。誠然,因應即場情況行動不容易,不過此作品試驗奠定之後創作的基本思維。


作品二《延伸的線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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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Simon在物料試驗練習的擴展版本。Simon原來的想法是「畫鬼腳」,而牆壁夾縫的植物是對應焦點。所以,他寫道:「人生就是一次畫鬼腳,每每到了抉擇的時候,總跟隨潛規則流走。」討論過後,我們把作品的意義延宕。營地自然環境優美,人們建築的樓房倒是外來入侵者。自然生命力強,種子於石屎夾縫仍可發芽生根;而樹根或樹枝,則可遵從人工的造景生長。從另一角度看,我們就是「一台推土機」,破壞自然環境,那「是我們的命運,還是我們的選擇?」
組員使用白棉繩,仿如植物生長般延伸空間,一邊從飯堂到通道到牆壁,另一邊從飯堂到樓梯到坡上的通道,重新劃定空間。當棉繩無語存在眾人每天經過的地方,有人發現有人不自覺跨過,旭日初昇,「我們,是有能力選擇另一條路。」

作品三《樹影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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樹影給我們閑適舒暢之感,然美景短暫,日照驟然移位,或陰晴不定連場大雨。我們用粉筆,紀錄樹影的位置,定格美好時光。思雅滿有感覺寫道:「可你漸漸模糊、遠去,不見蹤跡。╱你是從空隙間溜走了嗎?」日落西斜,而粉筆痕跡仍在,提醒我們曾經燦爛的一刻;惟一場暴雨,則把紀錄全數清除。「我呼喚太陽,呼喚善良,╱我想再一次留住我們最美的相遇。╱可又一天陽光,╱而你已不在原處。」
美景與作品一樣曇花一現,容易流逝。刁亦男恰巧遇到我們繪畫的過程,在大講堂稱許這行動浪漫。然而,捕捉浪漫背後苦心經營。烈日把人曬乾,於是我們約定早上七時半起來繪畫,惟天公不造美,晨早地濕而陽光不足。我們一直等待時機,在午飯後短短半小時迅速繪畫。旁人經過大多覺得好玩浪漫,我們個個卻身水身汗;而日光移動快速,追光逐日的半小時內,只完成了一部分。有此繪畫經驗後,我們曾想過用不同顏色呈現不同時間的光影,可是,我們總找不到別的合適時機。

作品四《我地.人地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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組員對「我」、「人」及「地」的思考豐富,討論期間,我們把想法貼滿宿舍。我們一直發現營內跨組溝通相對少,既然自己的想法已有,何不拋磚引玉跟其他人分享?「來回的路是反覆的╱我們從複數的地方而來╱腳步走近,散開╱腳印反向重疊」。於是,不知是Edward還是真禎帶來的牌就大派用場。他們每人寫下逾二十張小牌,然後掛在欄上;部分空白牌子,也會放出來讓人寫下自己想法。午夜時份,我們踏著悠閒掛牌,不到一半,已感覺這彷彿是種祈願儀式,「靈光的碎片╱結成果子 在路上╱像一個個祈願╱照見我地前面╱從途經的人心透出」我刻意不提醒他們部分筆的墨水遇水即溶。凌晨大雨過後,部分字跡模糊,「時間」就加進了作品裡去。而風吹過,牌子如鈴般擺動旋轉,是吸引人注意的最自然方式。一、兩天後,我們發現部分牌子給人家用火輕輕燒過,相信那是其他人的回應。溝通不一定限於言語,視覺藝術作品正是用視覺方式對話。

作品五《距離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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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True在物料試驗練習的修訂版本。她比較關心人與人的關係。「你,是誰?」她觀察到參與者、導師及工作人員,多只逗留在幾個地方,包括宿舍、講堂、研習室及飯堂。「你,從哪裡來?」然而,營地內不少地方都值得逗留,因而她希望以繪畫方式,邀請其他人停下來,聊聊天,看看景。「你,喜歡些甚麼?」最初,她想過用氣球,又在宣紙上畫上腳印或屁股。翻來覆去,拖磨了兩天,效果依然不是太好。「我們的距離有多遠?」到最後,還原基本步,大家一起用粉物畫上沙發、野餐布、時鐘、日曆及腳印,完成作品。

作品六《人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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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伊伊在物料試驗練習的作品。籃球場旁有一空置用地,之間有一道鐵絲網。我帶他們遊覽營地尋找創作空間時,她已對這個地方很有感覺。伊伊有點愛恨分明,衝破的慾望挺強,而這道人為的鐵絲網防線,就成為主要戰場。於是,她用宣紙塞進鐵絲網,並在紙上掃墨,過程相當暴力,而柔弱的宣紙一下子渾身是勁。後連場大雨,部分紙張溶解墮落,經自然洗禮的暴力感覺更為壯大,更加孤注一擲!書寫Artist statement時,她索性以詩的形式述說身而為人的自豪。

  想寫一首立在聖峰上的詩
  可詩不再純潔
  但還是要光 和熱 和夏天

  忠告只讓我明白
  所有的聖人 小名都叫凡人

  當有天我不再純淨
  我會好自豪我終於變成了一個所謂的人

作品七《穢話無語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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至第四天,當編導的伊伊把於營內空閒時間拍的影片給我看,並在組內建議多拍一條短片,真禎、True、Kaman及Winnie等都很有興趣。於是,我們一邊討論大匯演的表演形式,一邊瑣瑣碎琗構思影片內容。影片與拍攝,我尚能導航,惟我更擔心的是時間與技術問題。第八組的特色是想法多多,多得不時失焦,捉到精彩想法,卻給其他無關重要的事情干擾。(完成不到的作品尚有一、兩件。)另一個難題,是我組沒太多器材。伊伊說用iphone拍質素應該足夠,但她不懂剪片;True與真禎都會剪,卻不算純熟,而True的PC電腦又不太能負荷影片要求。於是,我給他們劃定時間表,讓他們看到全景,盤算決定;同時,拍攝與剪接可能遇到的麻煩與技術問題,我也一一指出。最後,他們決意要做,那我只好加緊督促。拍攝在凌晨時份,我當然不在場;而匯演時對應影片的「粗口表演」,我也只跟他們討論過形式而已。

  我們這邊忙著整理前六件作品及文字書寫,那邊影片與聲音到綵排當天仍在趕工。我們正式踏台板綵排時間在第五天下午五時,手上只排好相片與文字,誰讀誰播分工未明,影片一直輸不出來,「粗口表演」依然未搞清楚如何進行。結果,綵排一團糟!最尷尬的是,我們無法清楚給工作人員與技術人員交代我們準備如何表演。說實話,我們已做好不少創作,最終「表演」多少並不重要,我關心的是他們堅決要做的事有否按承諾完成。他們大部分年紀尚輕,要成長要跨進創作氛圍,必須正視問題及自行設法解決。離開綵排現場,文藝復興正等我做訪問,我卻著全組坐下,嚴正訓示,重申我曾提醒的各點,及逐一點名請他們反省剛才混亂的情況。他們並不覺得我在罵,至此也不覺得(我真的開罵,情況絕非如此),但已嚇到旁邊的工作人員,他們事後說:「點解你咁惡?」(怎麼你那麼凶?)其他導師聽聞過「訓示」一幕後,倒問我「怎麼可以(如此有霸氣╱憑甚麼)訓示他們?」我的回應是:「建基於之前的良好關係。」

  距離匯演尚餘兩小時,他們火速回房共謀對策,也幸得另一導師行恩幫忙解決影片技術問題。我知道他們有足夠能力重整軍勢,我則刻意抽離,只著組長Joanne在他們旁邊陪伴。匯演臨近,壓力不可能沒有,我催促他們動身,而最終表演形式,我沒有看過。進入舞台,絕地反彈。我不敢說表演出色,而意想不到的技術問題又再一次出現,但他們要做的,認真而專注圓滿呈現人前,那就足夠。

  《穢話無語》影片只有兩段(以減省剪片難度),前段是根據他們於營內實際經驗而構思的浴室對話(可惜播放時沒了聲音,至今我也沒聽過對話內容),後段是鐵絲網裡的小草,看似清新,原來處處受困。中、港、台朋友齊集一地,語言障礙及文化差異遍佈每刻。至第二段小草播放,早坐在熒幕前的Edward、Winnie、True、Simon及伊伊開始唸經般重複穢話單字,每人一個,節奏各異。儀式感,是伊伊一開始時希望達至的效果。穢話本是語言暴力,但我們學習另一種文化最快學懂的往往是穢話。熒幕影象是自然美景,他們重複而抽象化的穢話收起語言表面的粗鄙,暴力卻越積越強,直至爆發。我在禮堂後方,邊看邊感到演出逐漸增強的壓迫感,而他們選擇簡約而抽象的形式,肯定基於連日的創作導向。

  記得入營首天,我們曾認真討論過匯演可否不以「舞台」為中心,例如帶領所有人到戶外「導賞」或以其他非表演藝術形式分享。那時我還做了醜人說大會安排不太容許。當他們第四天堅決要拍影片及聚焦表演形式時,我已想反問怎麼你們現在重新擁抱舞台?此話我一直壓著,到匯演完畢,我才把早已寫下的訊息whatapps他們。如果,我們一心「表演」,整個創作方向與連日來活動做法肯定不是如此。

  我們推崇創作自由,文藝營本身就是顛覆,但現實的限制不可能不存在。夏令營的構思本身有限制,我的導向本身有側重,每個人的個性強弱分明,組內合作必遇到齷齬,而集體創作根本是種妥協。第八組各人不少潛能尚待引發,音樂、形體與短片方面我相信還可多作嘗試。我們不時邀請Rapper Simon想想可不可在匯演中加入Rap的元素,他則說:「件事都唔啱,就唔好夾硬離。」(整個創作跟Rap不配合,就不要勉強做。)創作過程正是不斷釐清概念,捕捉感覺,尋找與發展合適的表達形式,及在恰當時刻做正確的決定。常鑽牛角尖問沒有答案的創作問題,期望嘉賓或導師給你答案,倒不如落手落腳親身體會。

  六日五夜,看似漫長卻短暫,我們在第二、三天已覺得做了很多很多的事。我衷心感謝文藝復興給我參與機會,亦感謝因緣際合被編到我名下的組員連日來的體諒及全情投入。聚散有時,日子還長,將來如何,誰也說不定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