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香港還可說什麼 － 專訪葉錦添》

《明報》2014年10月8日　世紀．Arts：

撰文：焦然

葉 錦 添 ， 1967 年 出 生 於 香 港 的 一 個 普 通 家 庭 ， 少 時 從 理 工 高 級 攝 影 專 業 畢 業 ， 自 1984 年 參 與 《 英 雄 本 色 》 起 ， 20 年 來 ， 參 與 了 多 部 兩 岸 三 地 電 影 與 戲 劇 的 美 術 、 服 裝 、 布 景 製 作 ： 《 誘 僧 》 、 《 夜 宴 》 都 為 電 影 藝 術 添 了 新 意 。 2001 年 ， 他 憑 藉 電 影 《 臥 虎 藏 龍 》 獲 得 奧 斯 卡 金 像 獎 最 佳 藝 術 指 導 ， 躋 身 世 界 殿 堂 級 美 術 大 師 之 列 。 然 而 讓 他 蜚 聲 國 際 的 ， 不 僅 僅 是 電 影 的 幕 後 成 就 ， 更 是 他 游 走 於 不 同 藝 術 形 式 中 充 滿 個 人 風 格 的 印 記 。

「 你 知 道 這 個 世 界 是 平 面 的 嗎 ？ 我 們 是 從 朦 朦 朧 朧 到 平 面 世 界 。 有 一 條 線 讓 世 界 共 通 了 ， 全 球 化 就 是 這 條 線 。 所 有 讓 這 個 世 界 構 成 的 東 西 已 經 設 定 好 了 ， 像 美 國 ， 像 一 些 電 子 商 品 ， 然 後 出 來 就 是 一 個 平 面 。 你 拿  一 百 塊 錢 ， 可 以 去 看 侯 孝 賢 ， 可 以 去 看 《 哥 斯 拉 》 ， 因 為 金 錢 把 所 有 的 東 西 都 拉 在 同 一 個 平 面 。 包 括 你 跟 生 活 的 交 易 方 式 和 信 息 的 獲 取 也 是 平 面 的 。 你 可 以 在 網 上 搜 到 世 界 各 地 不 同 酒 店 的 信 息 ， 也 不 會 有 任 何 阻 礙 。 城 市 是 平 面 的 ， 就 好 像 是 雕 塑 的 一 個 平 滑 的 切 片 ， 香 港 特 色 小 吃 店 一 間 間 消 失 了 ， 同 一 個 地 方 變 成 星 巴 克 ， 變 成 Zara 。 整 個 世 界 都 是 一 個 市 場 。 」

我 的 家 人 構 成 了 我 的 感 覺

上 月 初 ， 香 港 文 藝 復 興 基 金 會 與 港 大 通 識 教 育 聯 合 舉 辦 了 「 藝 術 在 校 園 之 藝 術 跨 界 」 的 講 座 ， 邀 請 葉 錦 添 先 生 與 著 名 宗 教 攝 影 家 常 霖 法 師 對 談 ， 探 討 藝 術 異 形 同 質 的 可 能 性 。 雖 然 是 針 對 年 輕 人 的 講 座 ， 然 而 在 全 場 觀 眾 中 ， 卻 有 相 當 一 部 分 與 葉 先 生 一 樣 從 事 藝 術 工 作 的 同 齡 人 ， 和 對 藝 術 滿 懷 熱 情 的 長 者 。 而 因 為 兩 位 嘉 賓 是 親 兄 弟 的 關 係 而 且 第 一 次 同 台 演 講 ， 整 場 分 享 從 親 情 與 家 庭 回 憶 開 始 ， 慢 慢 揭 開 葉 錦 添 成 長 為 一 位 藝 術 大 師 的 因 緣 際 會 ， 和 他 箇 中 的 內 心 體 驗 。 在 分 享 之 後 ， 葉 先 生 接 受 了 本 報 的 訪 問 ， 他 顯 得 很 興 奮 ， 一 直 笑 ， 也 許 是 因 為 與 兄 長 的 久 違 ， 觸 動 了 內 心 的 柔 軟 。

在 講 座 的 前 半 部 分 ， 葉 錦 添 很 少 開 口 ， 一 直 認 真 地 聽 常 霖 法 師 講 他 童 年 的 過 往 。 比 如 小 時 候 膽 小 又 想 出 風 頭 ， 但 因 為 太 膽 小 所 以 一 直 不 敢 出 風 頭 ； 比 如 羨 慕 哥 哥 做 攝 影 師 能 夠 吸 引 女 仔 而 自 己 偷 拿 起 了 相 機 ； 比 如 為 了 畫 卡 通 把 畫 本 藏 在 懷 裏 ， 被 父 親 發 現 以 後 撕 了 粉 碎 。 「 父 親 說 你 不 讀 書 天 天 畫 這 個 有 什 麼 用 。 不 過 可 能 他 也 沒 有 料 到 ， 畫 畫 是 可 以 畫 成 這 樣 的 吧 。 」 說 完 ， 法 師 也 忍 俊 不 禁 。

在 葉 錦 添 的 世 界 裏 ， 家 人 其 實 更 多 的 意 味  哥 哥 。 「 我 搵 唔 到 人 同 我 connect 。 我 不 知 是 我 的 問 題 還 是 身 邊 人 的 問 題 。 我 在 台 灣 有 一 段 時 間 是 與 世 隔 絕 的 ， 很 長 時 間 我 的 家 人 不 聯 繫 我 ， 我 也 不 會 主 動 聯 繫 他 們 。 我 父 親 去 世 以 後 對 我 影 響 很 大 ， 我 變 得 更 加 封 閉 。 我 哥 變 成 唯 一 一 個 可 以 與 我 溝 通 的 人 。 」 在 他 最 新 的 隨 筆 《 神 行 陌 路 》 裏 ， 他 用 敏 感 的 筆 觸 記 錄 了 兄 長 決 定 出 家 的 那 一 次 對 談 ， 和 他 之 後 更 絕 望 的 孤 獨 。

「 我 的 家 人 構 成 了 我 的 感 覺 。 」 即 使 是 孤 獨 的 、 與 世 隔 絕 的 感 覺 。 而 葉 與 哥 哥 的 關 係 無 疑 是 這 其 中 最 重 要 的 部 分 。 「 有 這 樣 的 哥 哥 我 就 會 想 他 對 我 的 啟 示 。 其 實 從 小 到 大 我 收 到 他 的 影 響 很 大 ， 他 每 做 一 個 東 西 ， 我 就 會 做 一 個 類 似 的 。 但 我 整 個 東 西 ( 藝 術 品 ) 是 無 形 中 把 他 的 東 西 反 過 來 了 ， 像 一 個 球 ， 我 從 外 面 包 住 了 他 。 」

新 東 方 主 義 美 學

葉 錦 添 世 界 裏 的 孤 獨 感 是 壓 倒 性 的 ， 主 動 的 。 它 反 噬 在 家 人 身 上 ， 也 反 噬 在 他 成 長 的 城 市 裏 。 雖 然 身 為 香 港 人 ， 卻 也 無 可 避 免 地 感 受 到 與 這 所 城 市 的 距 離 。

「 我 在 香 港 也 找 不 到 connection 。 」 於 是 他 隻 身 去 了 歐 洲 ， 用 他 的 玩 笑 話 說 ： 「 我 相 信 這 個 世 界 一 定 有 跟 我 思 考 方 式 一 樣 的 人 。 如 果 在 『 活 人 』 身 上 找 不 到 ， 我 就 去 『 死 人 』 身 上 找 。 」 「 果 然 被 我 找 到 了 ！ 我 跟 『 死 人 』 有 好 多 connection ！ 」 雖 然 在 講 座 上 是 句 玩 笑 ， 但 他 的 「 現 在 」 與 死 人 代 表 的 「 過 去 」 的 那 個 珍 貴 的 「 連 接 點 」 ， 卻 是 他 一 切 美 學 的 靈 感 ─ ─ 對 傳 統 的 敬 仰 。

「 在 國 際 上 ， 我 看 不 到 香 港 的 東 西 。 」 後 殖 民 時 代 的 香 港 藝 術 對 傳 統 的 失 敬 ， 在 葉 錦 添 的 眼 裏 ， 是 它 始 終 無 法 產 生 具 有 香 港 特 色 的 世 界 性 藝 術 品 的 根 源 。 隨 便 走 進 中 環 的 一 家 畫 廊 ， 你 看 得 出 哪 一 幅 油 畫 是 法 國 的 ， 德 國 的 ， 美 國 的 ， 但 很 難 有 專 屬 香 港 的 感 覺 。

「 藝 術 一 定 是 原 創 的 ， 無 數 的 原 創 組 合 才 是 文 化 ， 文 化 是 經 過 時 間 的 篩 選 的 ， 留 下 的 在 土 生 土 長 的 範 圍 裏 會 被 保 存 下 來 ， 傳 統 的 重 要 性 就 在 這 裏 。 」 採 訪 始 終 ， 葉 先 生 時 不 時 會 流 露 他 的 「 野 心 」 。 「 我 想 站 在 一 個 與 歐 美 平 等 的 位 置 去 創 造 比 他 們 更 好 的 東 方 藝 術 。 所 以 我 才 有 這 個 『 新 東 方 主 義 美 學 』 ， 因 為 西 方 對 東 方 的 詮 釋 方 法 是 在 他 們 的 角 度 ， 東 方 的 東 西 實 際 上 跟 我 們 是 有 距 離 的 。 殖 民 主 義 影 響 香 港 人 去 看 待 中 國 ， 在 殖 民 的 狀 態 下 香 港 人 沒 有 發 言 權 。 」 葉 錦 添 的 「 野 心 」 是 對 自 由 的 奢 求 ： 不 是 政 治 自 由 ， 而 是 擺 脫 被 殖 民 奴 性 的 自 由 。

平 面 下 的 能 量 場

香 港 與 其 說 是 一 個 國 際 化 的 藝 術 中 心 ， 倒 不 如 說 是 全 球 性 的 文 化 市 場 。 佳 士 得 的 當 代 藝 術 作 品 已 千 萬 天 價 成 交 ， 富 豪 們 買 的 好 像 不 是 一 幅 畫 ， 而 是 畫 上 的 價 格 標 籤 。 一 個 所 謂 的 概 念 可 以 被 炒 作 ， 被 神 化 ， 因 為 沒 有 「 傳 統 」 的 撐 托 ， 浮 在 市 場 泡 沫 上 的 ， 也 不 過 就 是 商 品 而 已 。 就 好 像 是 Andy Warhol 的 印 刷 海 報 ， 藝 術 被 時 間 割 裂 ， 過 去 被 否 定 ， 商 業 主 導 生 產 藝 術 。 全 球 化 的 侵 入 性 無 處 不 在 ， 以 至 於 商 業 與 藝 術 之 間 交 錯 縱 橫 的 討 論 ， 無 論 如 何 也 繞 不 開 。 「 你 知 道 這 個 世 界 是 平 面 的 嗎 ？ 」 在 採 訪 中 ， 他 不 斷 地 重 複  這 句 話 ， 好 像 是 在 「 平 面 世 界 」 裏 迷 失 ， 也 試 圖 在 「 平 面 世 界 」 裏 尋 找 答 案 。 而 藝 術 創 作 的 原 始 衝 動 也 在 這 迷 失 與 尋 找 中 展 開 。

「 人 現 在 也 是 平 面 的 關 係 ， 平 面 就 像 一 個 玻 璃 ， 我 們 都 喜 歡 站 在 玻 璃 上 面 。 現 在 的 現 代 藝 術 是 在 玻 璃 上 面 的 ， 被 包 裝 的 一 種 說 法 。 當 代 的 藝 術 作 品 談 環 境 談 政 治 談 保 護 世 界 ， 都 是 在 平 面 上 的 。 但 玻 璃 下 面 的 那 些 事 更 有 力 量 的 ， 更 真 實 的 。 這 是 能 量 的 狀 態 。 在 平 面 生 活 地 久 了 ， 你 的 能 量 會 愈 來 愈 少 ， 因 為 什 麼 東 西 都 是 假 的 。 就 好 像 你 喝 一 個 零 度 可 樂 。 這 個 平 面 世 界 就 是 一 個 虛 構 的 和 諧 ， 把 衝 擊 力 拿 走 ， 它 就 變 成 一 個 假 的 東 西 。 」

對 於 「 真 實 」 的 追 尋 ， 構 成 葉 的 美 學 世 界 。 對 於 他 來 說 ， 美 沒 有 指 向 性 ， 在 原 創 的 前 提 下 ， 美 就 是 完 成 。 對 於 原 創 的 解 構 。 無 論 中 外 ， 何 種 形 式 ， 在 歷 史 的  刷 後 ， 傳 統 ( 文 化 ) 中 最 真 實 的 美 就 赤 裸 裸 的 暴 露 在 眼 前 ， 他 所 要 做 的 ， 就 是 不 停 地 汲 取 。

一 種 誤 讀

無 論 是 在 講 座 中 還 是 在 訪 談 中 ， 葉 先 生 總 是 會 有 很 多 「 玄 妙 」 的 觀 點 。 這 些 對 周 圍 對 自 我 的 「 符 號 化 解 釋 」 太 私 人 性 ， 所 以 往 往 讀 者 第 一 次 看 到 會 難 以 理 解 。 然 而 正 如 葉 對 於 孤 獨 的 詮 釋 ： 「 愈 是 個 人 的 感 受 就 愈 具 有 共 通 性 。 」 也 許 正 是 因 為 各 種 各 樣 的 人 都 能 從 他 獨 具 個 人 特 色 的 藝 術 作 品 找 到 共 鳴 ， 我 們 才 心 甘 情 願 冠 以 他 「 藝 術 大 師 」 之 冕 。

在 訪 談 中 筆 者 不 時 會 感 受 到 葉 先 生 思 維 的 跳 躍 與 分 散 ， 使 得 理 解 其 邏 輯 的 難 度 更 大 了 一 些 。 整 理 成 稿 的 過 程 中 混 雜 了 筆 者 的 論 斷 ， 因 而 文 本 必 然 有 誤 讀 成 分 。 筆 者 希 望 做 此 辯 解 ， 如 果 將 此 次 訪 談 看 成 一 個 葉 先 生 與 筆 者 共 同 創 造 的 藝 術 表 達 ， 那 誤 讀 便 是 筆 者 「 個 人 化 」 的 部 分 。 希 望 由 此 我 們 可 以 正 視 誤 讀 ， 因 為 它 無 可 避 免 。

上 月 葉 錦 添 陷 入 一 項 關 乎 其 下 設 計 師 自 殺 的 醜 聞 。 死 者 母 親 在 歷 時 兩 年 後 於 內 地 微 博 平 台 爆 料 ， 通 過 死 者 生 前 日 記 和 對 葉 雕 塑 作 品 的 揣 測 ， 控 訴 葉 的 病 態 對 女 兒 的 自 殺 有 不 可 推 卸 的 責 任 。 在 採 訪 中 ， 葉 先 生 對 於 此 事 件 拒 絕 回 答 ， 但 表 示 了 死 者 母 親 對 於 自 己 藝 術 作 品 的 「 誤 讀 」 。 事 實 真 相 如 何 現 在 仍 不 得 而 知 ， 只 是 可 嘆 這 份 悲 痛 下 的 「 誤 讀 」 ， 在 亡 者 母 親 那 裏 ， 承 載  那 麼 深 刻 的 緬 懷 與 憤 怒 。

文 藝 復 興 基 金 會 將 於 10 月 下 旬 開 辦 「 葉 錦 添 ： 大 師 工 作 坊 」 ， 旨 在 邀 請 國 際 級 創 作 人 在 香 港 傳 承 經 驗 ， 為 香 港 青 年 藝 術 優 才 搭 建 「 跳 板 」 ， 嶄 露 頭 角 。 具 體 報 名 信 息 請 查 閱 文 藝 復 興 基 金 會 專 網 。

■ Profile ﹕ 葉 錦 添

游 走 於 服 裝 、 舞 台 、 電 影 美 術 、 視 覺 藝 術 、 當 代 藝 術 創 作 等 多 元 領 域 ， 醉 心 於 中 國 當 代 藝 術 的 詮 釋 。 2001 年 以 電 影 《 臥 虎 藏 龍 》 獲 奧 斯 卡 「 最 佳 美 術 設 計 」 與 英 國 電 影 學 院 「 最 佳 服 裝 設 計 」 獎 ， 獲 得 國 際 肯 定 。 2008 年 為 吳 宇 森 結 合 國 際 團 隊 製 作 的 史 詩 大 片 《 赤 壁 》 擔 任 美 術 指 導 ， 近 年 作 品 還 包 括 2010 年 由 古 典 文 學 改 編 的 電 視 劇 《 紅 樓 夢 》 。 他 的 設 計 領 域 橫 跨 不 同 表 演 類 型 ， 在 舞 蹈 、 劇 場 與 電 影 界 的 聲 望 卓 越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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