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黃耀明看中了3個女生》
《明報》世紀．Muse 2014年9月7日
美 好 的 一 幀 風 景 ： 3 個 二 十 來 歲 的 女 生 ， 歌 唱 ， 玩 結 他 ， 彈 鋼 琴 ， 吵 鬧 嬉 笑 ， 嘹 亮 得 很 。 黃 耀 明 在 旁 ， 當 個 知 名 的 配 角 。 請 3 個 女 生 互 相 介 紹 ， 她 們 先 給 我 一 個 高 低 起 伏 如 三 重 奏 的 開 始 。 「 好 勁 囉 ！ 」 艷 紅 色 的 唇 膏 令 唐 藝 的 笑 容 看 上 去 更 燦 爛 。 「 好 正 ！ 」 打 扮 文 藝 的 盧 敏 大 方 清 新 。 「 真 係 好 好 ！ 」 一 身 黑 裝 走 型 格 路 線 的 陳 韞 回 答 得 認 真 。 這 些 原 先 空 無 一 物 的 語 句 ， 頓 時 變 得 有 意 義 。
頂 着 黑 帽 拖 着 長 裙 的 盧 敏 看 來 斯 文 寡 言 ， 唐 藝 說 ： 「 看 她 的 樣 子 以 為 是 森 林 系 女 生 ， 誰 知 唱 起 歌 來 力 量 強 大 ， 很 有 感 染 力 。 」 盧 敏 用 纖 細 修 長 的 指 頭 按 弦 ， 撥 彈 出 初 戀 的 音 符 ， 歌 聲 隨 性 通 透 。 這 個 鄰 家 女 孩 不 害 羞 也 不 主 動 ， 卻 細 心 觀 察 出 沒 有 樂 器 根 底 的 唐 藝 在 歌 曲 中 不 自 覺 地 用 上 不 同 音 階 ， 自 然 融 入 多 變 的 音 樂 元 素 ， 天 生 就 有 敏 銳 的 音 樂 感 。 唐 藝 的 詞 幽 默 諷 刺 ， 寫 日 常 ， 寫 社 會 ， 用 爆 發 力 十 足 的 聲 線 ， 吐 槽 。 大 情 大 性 的 她 笑 聲 響 亮 ： 「 我 成 隻 碟 都 係 騎 呢 歌 啊 ( 大 笑 ) 。 」 陳 韞 保 持 一 貫 淡 定 ： 「 她 很 有 台 型 ， 很 能 壓 場 。 」 唐 藝 形 容 陳 韞 這 個 夏 令 營 最 後 一 夜 才 登 台 演 出 就 令 人 眼 前 一 亮 的 酷 女 生 謙 遜 非 常 。 的 確 ， 被 問 到 自 己 的 創 作 過 程 曲 風 想 法 ， 看 似 冷 峻 的 陳 韞 會 有 點 不 以 為 然 ， 隱 晦 而 低 調 。 她 的 聲 韻 有 點 原 始 ， 回 歸 基 本 ， 散 發 一 種 女 性 獨 有 的 力 量 ， 堅 而 韌 。
黃 耀 明 點 評
黃 耀 明 有 份 參 與 評 審 過 程 ， 在 眾 多 計 劃 書 中 挑 選 出 這 三 把 女 聲 ， 以 文 藝 復 興 基 金 會 的 人 力 財 力 協 助 她 們 推 出 個 人 唱 片 ： 「 她 們 的 過 人 之 處 在 於 歌 曲 完 整 ， 內 容 主 題 清 晰 分 明 ， 青 春 而 具 創 意 。 」 他 再 三 強 調 重 點 在 創 意 ， 「 找 大 家 沒 聽 過 的 聲 音 ， 至 於 他 們 會 否 入 行 ， 會 否 成 為 主 流 的 一 部 分 ， 這 不 是 我 們 最 重 要 的 考 量 ， 但 她 們 都 是 一 些 值 得 被 聽 見 的 聲 音 與 具 創 意 的 力 量 」 。 三 種 聲 音 ， 同 樣 鏗 鏘 。
她 們 仨 唯 一 的 成 長 共 通 點 是 都 曾 在 美 國 留 學 。 這 個 搖 滾 樂 的 發 源 地 ， 獨 立 音 樂 的 搖 籃 直 接 間 接 孕 育 了 她 們 。 唐 藝 自 小 接 受 內 地 教 育 ， 高 考 成 績 優 異 ( 每 次 說 起 總 是 腆 兼 苦 笑 ) ， 「 國 內 教 育 自 小 培 養 人 成 為 一 個 『 成 功 』 的 人 」 ， 但 赴 美 當 交 換 生 的 日 子 ， 她 遇 上 閱 歷 豐 富 而 濃 縮 的 同 學 ： 未 成 年 就 當 母 親 的 女 孩 錯 過 求 學 的 黃 金 時 期 ， 卻 在 中 年 鼓 起 勇 氣 重 返 校 園 。 漸 漸 地 ， 她 領 悟 到 人 生 不 是 一 味 的 追 趕 、 超 越 ， 要 追 求 的 不 是 速 度 。 她 輕 輕 笑 說 ： 「 原 來 人 生 遲 點 開 始 都 是 可 能 的 。 」 陳 韞 在 美 國 透 過 朋 友 欣 賞 到 獨 立 樂 隊 的 演 出 ， 其 實 也 不 過 是 在 普 通 屋 舍 的 地 庫 或 車 房 玩 音 樂 ， 隨 性 得 很 ， 「 相 比 香 港 音 樂 會 就 這 樣 站 ， 原 來 可 以 這 樣 感 受 音 樂 ， 當 中 的 互 動 性 令 我 開 闊 眼 界 」 。 盧 敏 略 帶 雀 躍 ： 「 美 國 人 都 聽 各 式 各 樣 的 音 樂 ， 接 觸 的 範 圍 很 闊 ， 音 樂 已 成 為 一 種 習 慣 、 一 種 生 活 方 式 ， 甚 至 每 個 人 都 會 玩 音 樂 ， 都 懂 寫 歌 。 」
三 人 之 中 以 陳 韞 年 紀 最 輕 ， 也 最 沉 正 經 。 攝 影 師 要 求 稍 露 笑 容 ， 她 淡 淡 的 說 ： 「 我 不 笑 的 。 」 從 16 歲 開 始 創 作 ， 短 短 幾 年 ， 正 值 最 敏 感 尖 銳 的 年 紀 ， 創 作 風 格 有 否 改 變 ？ 她 一 樣 淡 然 的 回 應 ： 「 其 實 這 不 是 我 最 大 膽 嘗 試 的 時 候 ， 現 在 創 作 反 而 比 較 多 顧 慮 ， 不 像 一 開 始 的 時 候 。 曲 、 詞 、 歌 唱 技 巧 都 會 再 三 考 慮 。 」 剛 完 成 25 歲 前 出 唱 片 這 個 目 標 的 她 繼 續 ： 「 其 實 我 現 在 處 於 迷 茫 的 時 候 ， 因 為 音 樂 才 藝 未 達 自 己 心 目 中 的 水 平 ， 但 感 謝 明 哥 以 及 其 他 導 師 給 予 具 建 設 性 的 指 引 ， 推 我 一 把 。 」 說 罷 ， 唐 藝 為 目 標 達 成 的 她 鼓 掌 ， 又 惹 來 一 個 哄 堂 大 笑 。
7 年 前 ， 唐 藝 從 福 州 來 港 念 書 。 今 天 ， 她 合 資 格 領 取 香 港 永 久 性 居 民 身 分 證 ， 還 能 說 一 下 午 的 半 鹹 淡 廣 東 話 ： 「 如 果 沒 有 來 香 港 ， 我 未 必 會 做 音 樂 。 香 港 是 一 個 自 由 的 地 方 ， 讓 音 樂 這 件 事 自 然 發 生 。 」 近 日 內 地 音 樂 選 秀 節 目 引 起 廣 泛 討 論 ， 兩 地 樂 壇 生 態 的 差 異 ， 參 賽 者 ／ 歌 星 對 歌 藝 的 賣 弄 ， 觀 眾 浮 誇 得 可 怕 的 節 目 效 果 ， 她 早 在 大 氣 電 波 看 個 透 徹 ： 「 內 地 很 多 人 希 望 透 過 比 賽 成 名 ， 多 人 留 意 ， 然 後 直 接 入 行 。 內 地 不 是 很 在 乎 你 的 音 樂 ， 不 在 乎 如 何 做 得 更 好 ， 而 是 在 消 費 參 賽 者 。 」 夏 令 營 的 分 組 表 演 中 ， 唐 藝 被 要 求 演 一 個 刻 板 造 型 的 內 地 人 ， 她 表 面 上 在 耍 彆 扭 ， 實 際 上 很 難 過 。
音 樂 的 震 撼
同 是 音 樂 創 作 人 的 小 組 導 師 卻 教 她 踏 出 舒 適 圈 ， 放 下 身 分 或 情 感 的 包 袱 ， 演 出 如 是 ， 創 作 也 如 是 。 傻 大 姐 討 論 起 這 些 問 題 來 收 放 自 如 ， 不 時 撥 動 擱 在 右 肩 的 及 腰 長 髮 ， 可 愛 ， 嫵 媚 ， 兼 而 有 之 。
必 須 坦 承 ， 身 軀 單 薄 的 盧 敏 給 我 的 震 撼 最 大 ， 來 自 她 的 音 樂 ， 來 自 她 那 實 在 難 以 形 容 的 歌 聲 。 從 街 頭 表 演 (busking) 、 加 入 樂 隊 ， 到 推 出 個 人 唱 片 ， 盧 敏 的 要 求 愈 來 愈 高 ， 對 音 樂 ， 對 自 己 ， 「 以 前 會 覺 得 能 把 歌 寫 出 ， 再 錄 音 ， 就 可 放 上 YouTube 。 現 在 倒 會 想 得 更 多 ， 例 如 自 己 習 慣 重 複 某 些 旋 律 ， 某 些 音 階 」 。 在 這 個 急 不 及 待 把 事 物 歸 類 的 病 態 社 會 ， 獨 立 音 樂 不 時 被 簡 化 成 搖 滾 音 樂 的 band sound ： 金 屬 、 黑 色 、 反 叛 、 fullstop 。 而 盧 敏 那 聽 得 令 人 毛 孔 撐 大 ， 在 我 腦 海 縈 迴 了 好 幾 天 的 旋 律 ， 可 被 粗 略 標 籤 為 「 小 清 新 」 。 台 灣 的 小 清 新 形 態 各 異 ， 較 主 流 也 較 為 港 人 熟 悉 的 有 空 谷 幽 靈 的 蘇 打 綠 ， 甜 美 文 藝 的 陳 綺 貞 ， 純 淨 冷 澈 的 張 懸 ， 還 有 多 變 的 魏 如 萱 。 而 台 灣 本 土 的 小 清 新 獨 立 廠 牌 當 然 還 少 不 了 929 樂 隊 ( 最 近 有 轉 型 的 趨 勢 ) 。 這 些 人 游 走 於 獨 立 與 主 流 之 間 ， 游 刃 有 餘 。 回 顧 香 港 樂 壇 ， 除 了 MV 色 調 輕 薄 構 圖 用 心 的 新 青 年 理 髮 廳 ， 就 只 有 雜 音 零 星 。 套 用 以 上 的 羅 列 ， 個 人 認 為 盧 敏 不 屬 於 任 何 一 類 。 其 實 ， why bother ？ 音 樂 創 作 是 個 實 驗 的 過 程 ， 以 上 被 標 籤 為 「 小 清 新 」 的 音 樂 人 大 都 經 驗 多 種 音 樂 風 格 的 變 化 ， 時 至 今 日 都 在 為 自 己 ／ 樂 團 找 尋 更 多 的 面 向 ， 都 在 開 拓 更 闊 的 音 樂 光 譜 ， 只 要 沒 有 改 變 做 音 樂 的 初 衷 ， 也 就 足 夠 了 。
3 張 唱 片 ， 3 種 風 格 ， 一 種 精 神 — — 獨 立 。 最 近 香 港 對 獨 立 與 主 流 之 間 漸 漸 出 現 一 種 二 元 對 立 的 區 分 ， 比 較 小 眾 邊 緣 的 音 樂 人 透 過 主 流 唱 片 公 司 發 片 ， 坊 間 必 然 出 現 有 關 藝 術 與 商 業 妥 協 的 質 疑 。 面 對 這 種 非 黑 則 白 的 判 斷 ， 文 化 評 論 人 張 鐵 志 一 語 道 出 重 點 ， 「 商 業 與 獨 立 並 不 是 截 然 二 分 的 概 念 ， 獨 立 是 一 種 精 神 」 ， 同 時 身 為 文 藝 復 興 基 金 會 副 理 事 長 的 他 中 肯 指 出 機 構 定 位 ： 「 我 們 擔 當 培 育 角 色 ， 給 予 有 創 作 欲 望 的 年 輕 人 機 會 。 我 們 都 是 有 經 驗 的 人 ， 與 主 流 有 密 切 關 係 ， 可 利 用 主 流 資 源 作 為 ( 傳 播 ) 管 道 。 」 香 港 獨 立 音 樂 人 少 ， 表 演 場 地 少 ， 演 出 機 會 少 ， 觀 眾 更 少 。 普 遍 音 樂 氛 圍 薄 弱 ， 可 能 因 為 「 香 港 人 文 化 水 平 未 夠 」 ？ 要 復 興 文 藝 ， 似 乎 仍 有 好 長 的 一 段 路 。 「 我 們 一 直 有 這 個 信 念 ： 要 改 變 社 會 不 只 透 過 政 治 改 革 ， 和 GDP 增 長 ， 我 們 都 忽 略 了 文 藝 的 力 量 ， 那 些 微 小 的 力 量 會 慢 慢 改 變 這 個 社 會 。 而 這 個 隙 縫 恰 恰 由 我 們 去 填 補 。 」 黃 耀 明 說 得 篤 定 由 衷 。 無 論 音 樂 風 格 多 迥 異 ， 嬉 笑 怒 罵 的 饒 舌 ， 熱 血 沸 騰 的 搖 滾 ， 抑 或 是 溫 柔 的 小 清 新 ， 都 是 次 文 化 的 表 達 方 式 。 無 論 手 法 如 何 不 一 ， 確 鑿 強 硬 的 反 抗 外 在 ， 還 是 自 得 其 樂 的 小 確 幸 ， 相 對 的 都 是 主 流 意 識 形 態 和 體 制 高 牆 。 張 鐵 志 為 成 長 這 門 課 訂 出 大 綱 ： 「 對 任 何 一 個 音 樂 創 作 者 來 說 ， 如 何 在 成 名 後 維 持 最 初 的 創 作 力 ， 如 何 在 得 到 功 名 利 祿 後 仍 保 持 對 社 會 敏 銳 的 觀 察 ， 和 真 誠 。 這 都 是 成 長 。 」 一 個 下 午 無 間 斷 的 面 對 傳 媒 ， 女 孩 們 重 複 一 樣 的 音 樂 、 動 作 、 神 情 、 話 語 。 表 達 工 具 從 音 符 變 成 眼 神 動 作 話 語 ， 她 們 都 享 受 這 個 新 鮮 的 過 程 ， 這 個 成 長 的 過 程 。
會 記 住 她 們 仨 那 些 直 接 ， 未 經 加 工 的 回 應 。 像 青 春 的 嗓 音 ， 素 樸 ， 原 真 。